她自己盯着桌面看了好一会儿,又觉得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本来这世上也没什么完全属于她,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只要荀安不否定她对世间还有留恋就好,她怨恨自己了,那也无妨。
之前有个被试者教育过她,说什么人到了三十岁就该认命了,命运给你的东西就是这样的,你非要跟天斗,岂不是苦了自己?
凡事尽力了就好。过去她是不信这话的,但她现在想到了它。
她调整状态继续做着最后的安排,只是时不时会去荀安那里看一眼,摸摸她的手腕,蹭蹭她的脸颊,看看她身上有没有出汗。在知道荀安的态度之后她觉得自己在仗着更高层次的权限占人家便宜,但反正她自己都时日无多了,小小贪心下而已,就原谅她吧。
她在第五次去检查荀安的时候发现她提前醒了的事实,她有些无措,不知该作何回应。在昨日还不分彼此的恋人面前她竟表现得如少女般拘谨,明明刚刚还信誓旦旦地想不爱也无妨,现在却又觉得仅一个厌弃的眼神,就足以抽干她用于支撑自己精神的全部养分。
但她盯着自己的手上绑得不好的绷带,又觉得可惜:她不看她的话,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最后还是选择在荀安的眼里刻下自己真实的存在,恶心也好,厌恶也罢,那都比遗忘要来得更好。她发现在这样的选择前她是恶毒且自私的,当同等的问题摆在荀安面前时,荀安的选择都是让她放下自己,走下去。
但她放不下,不用一秒她就能理清自己这份思绪的本源:她在这世上啊,没留下任何真实的印记。
她带着假面活过一生,留给世间的唯有她那自己最厌恶的,那呆滞而无趣的模样。她不曾活过,不曾放肆过,不曾热烈地爱过!做了一辈子所谓的老实人,最后留给世人的仅有一个令人不解的反叛的谜。杜芢从未在世人眼里存在过,活过的是一个与她同名同姓的陌生人。
她只在梦里做过自己,而其中在荀安面前的那个自己,最为接近真实的自己。
她曾那么骄傲,现在却只能这般恳求一个人,恳求她记住杜芢。她也曾在你面前鲜活过,真实的她,远比这物质世界所记录的她还要更多,更多。
她还以为那是艰难的。
但当真正看向荀安的时候,内心却出奇平静。
或许比起逃避,对视反而更令人心安,身体什么都不懂,大脑却早已将习惯记住。她在这样近乎停滞的时间里很理智地思索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既然荀安已经自然清醒,那就该把计划提前,她得确保她的安全早点把她送离这里才行,一刻都耽搁不起。
她还想对她嘱咐些什么,却又觉得什么都不好说。在面对不再爱自己的人时,她是笨拙的,羞耻的,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合适。或许她该讲明自己的用意,或是告诉荀安她对她未来的期望。告诉她,她必须要写下去,要发挥她的才能。告诉她,她想让她改变这个世界,拯救她们留下的东西。或是仅仅叮嘱她好好吃饭,未来,要快乐地走下去。
想说的太多,又什么都说不出口,她总是充当被布置任务的那个,实在不擅长给他人布置任务,她只能拥抱,只会示好。亲吻已经不合适了,她觉得荀安不会再想要她。
现实里的她,也不够好。
但是,在与冲动的抵抗宣告失败后,在杜芢选择重新拥荀安入怀的那一刻,她想起了自己该对荀安说些什么。
“我爱你。”
她没有再做丝毫犹豫。
或许她一直都搞错了。
任务不能拯救一个人,目标不能拯救一个人,那些太过沉重的寄托,太过宏大的理想,都支不起一片真正自由的土壤。
或许还是只有爱,是她所能给予的最后最好的东西。
我爱你,这只是一件事实的陈述,包含却又不仅是爱情,不因你是否优秀,是否爱我而动摇。
妈妈,我只是想告诉她我爱她。
然后。
走吧。
·
在送走了那最后最在意的人之后,房内又安静下来。
其实从来都是安静的,只是当内心翻涌如海的时候,人们容易察觉不到思绪之外的那份平静。杜芢把荀安送到了她认为的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去往的场所,车开了一路,干扰并替换了一路的监控。她在离开前为了保险,往荀安身边放入了一个能够运行五天的护卫小机器人来保她安全。最后看了一眼,便匆匆离开,不敢再有片刻逗留。
荀安只要能等到一个适合她的时代,她就能如鱼得水地活下来,她不像自己。杜芢生在任何时代,都一个样。
人类从未真正接受过与大众情感表达所不同的个体,过去没有,未来也不会有。顶多怜惜,包容,却不可扩散,不得自由。
她如外来访客到此一游,稀里糊涂地就滞留了三十年之久。
在等待假尸体形成的过程中,她最后整理着关于梦境扩展装置的所有资料,准备发往那唯一可以将这些保存的地方——月球。
月球储蓄基地,上世纪还尚有宇宙浪漫情怀的人类所建立的文明保存站之一,里面保存了人类自诞生以来的大部分概况性资料,近乎是完整地讲述了一遍人类文明的发展历程。其目的现在听起来略显荒谬:在人类因战争、疾病、不可预估的宇宙打击等问题而遭遇毁灭的情况下,依旧可以在月球,这曾经陪伴我们诞生自毁灭的星球之上,保留一个属于人类的完整的碑。
证明我们曾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