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很想对这个自己捡来的员工温柔以待,但那些更强大的呼唤却在把她往反方向改。那是从小接受的教育,是日日渲染的舆论,是无数人审视的目光与影视作品中一闪而过的抽象画。
她看着现在留长了点头发,拿颇为无辜的眼神与自己对视,只渴求一个认同的哭包,却愈发无法想象这有了女孩样的她与令一个女性进行爱人之事的模样。数个看不见的手指仿佛在深入她的喉咙里搜刮污秽,她不自觉地捂住了嘴,发誓哭包要是再说一句相关话题的话她八成得吐给她看。
哪怕是她都无法接受,更别提管理局对此的态度。
这时她反而想起了哭包在本子里写过的一句话:人类的痛苦真的属于人类本身吗?那些厌恶、强迫、反刍、纠结,真的是一出生就刻在我们命运里的产物吗?我们是属于自己还是属于被灌输的意识?我们是否拥有真正的自由?
或许从未存在过真正的自由。
“你这话,也就跟我说说了。”
她看向哭包,先开了口,“你可千万别在外面说这种恶心的话。”
“如果你还想自在地活下去的话。”
她看见对方眼里的光亮逐渐暗淡下来,也不敢再帮她点燃。她起身去找前台的人对账,没有再回头说些什么。就让这件事像肥皂泡泡一样破在空气里吧,以后最好谁都别提。
但她还是在离开的几步路里,听见了身后人呢喃着的低语。
“我还是得说,我不能违抗自己的本心。”
“因为如果连我都不说……如果我什么都不说……”
她的声音少有地颤动着,“那别人怎么知道这人世间还存在着其他的可能?”
“我想在这世上诉说真实。”
“我答应过她。”
到这时,老黄其实是想要忏悔的。
并不是因为刚刚的言论而忏悔,而是她发现这其实是一场隔着距离的煽情,是不被当事人知道的当众表白。
作为一个局外人,她听见这些,总归是有些不好意思。
她过去并没有听见哭包拿这种语调讲过话,唯独这时她才发现她说的“比她们活得都要久”
或许并不是一句谎言,或许她们拥有着精神层面的奇迹与诺言。
不过这样纯粹又被大众所不容的一生又有什么长久的意义呢?她也无法给予解答。她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踏着步子向前走去,“以后再聊这类话题就早点把哭包支走吧”
,这是她所能想到的对今日对话的总结。
等到下一次再想起类似话题的时候,则已是网吧关门的那天。
就经营而言没有什么问题,她努力地抗争过了,争取过了,但在时代的巨浪卷来之际,一切挣扎都是徒劳。今后不出所料的话,就连如今意义上的网络都会不复存在,没人知道管理局重新恢复网络会是哪天,或许这个时代的人永远也等不到那一天。
分别那日她最后送走的就是哭包,她想重新点根烟,但在呼哧乱扇的寒风中怎么都点不起来。最后还是拎着箱子的哭包给她递了根棒棒糖,她说拿这个替一替也一样。
“你不懂,你以为吸的只是那根棒?”
老黄撕扯着棒棒糖上的包装。
“但哀愁是吸不完的啊。”
哭包整理着自己的围巾,又说了句适合她们这种矫情文艺人的言论,“只能放下。”
矫情归矫情,唯独这家伙她不太担心。她是有点驾驭文字的能力,随便找个需要打字的地方,也饿不死。
不过前提是她得先放弃自己喜欢的那些字。
直到这时她才开始好好打量眼前这个相处了几年的小鬼,她发现她的头发比刚见她的时候要长些,它们自由地在冬日的呼吸里描摹着风的轨迹。而眼前的人也不觉麻烦,只是自然地将眼前几根尤其不听话的细丝别至耳后,就好像她已经重复过这个动作几十年之久。
其实这才是她真正的样子,老黄有种把缩水的海精灵泡回正常大小的成就感。哭包过去还常常会打点粉盖住自己的雀斑,现在也不干这事了,她不经修饰的面容反而突出了自己的特点。
老黄在她们最后寒暄与告别的流程里观察着哭包那柳叶眉毛下清澈如秋水的双眼,脑海里浮现出那一闪而过的证件号里眼镜女孩清秀的面容。她突然意识到她们确实是相配的,就是如果站在对方身边,那人都会变得更好看一点。
而与此同时,一个早就摆在了她面前多年的答案才进入她的视线。
原来如此,“她”
早就不在了啊。
若非如此,哭包也不会一直在此停留。
她最后看着那唯一可以对答案的兑奖人也逐渐走远,才发现自己其实还有最后的善良可以赠出。那些感受应当超过成见,超越时代,与任何组织或是意识都无关联,而只是一个人类对另一个人类单纯的祝愿。
她那时候还是想了一会儿的,翻遍脑子里的存货想抖出那么些陈年书袋,她想到了“寒冬终会过去”
,想到了“静待春天到来”
,但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最蠢最简单的那一句总结。
“姑娘!”
她大声喊着哭包,等对方回头后,又咧着嘴,给她比出了个特傻的大拇指,“冬天过了,就是春天!”
虽然很直白,但她觉得自己说得还不赖。
一般这时候对方都该回句“嗯”
或是“好”
,见好就收,然后背景音乐响起一章结束。结果这家伙偏偏不按常理出牌,还迎着风,给她回了句“可是春天是抑郁高发的季节!”
“那就再等夏天!”
她扯着嗓子跟对方喊,“再等夏天不就好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