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台的这间小耳房,裴孝廉仍会来,来得时候也仍旧一瘸一拐。
在桃林挨的杖责险些打断了他的腿,至今也仍旧没有好。
有时候来看一看他的狸奴,他的狸奴见了他仍旧龇牙咧嘴。
冤家似的,不管他好与不好,探出爪子就去抓挠。
他总是避着,不去揍它。
有一回从怀里掏出几枚喜蛋,用帕子仔细地包着,说,“槿娘和周延年有了喜,虽还没有生,但知道公子就要出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怕赶不上。知道我还会来兰台,先把喜蛋送到我家,托我带给你,还托我带话,她说,小七,槿娘真想你。”
你瞧,这世上有人走,就有人来。
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
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
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
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
(出自《诗经·小雅·斯干》,意为如果生下男孩,就让他睡在床上,穿上衣裳,让他把玩美玉。如果哭声响亮,将来一定地位尊贵有出息。如果生下女孩,就让她躺在地上,裹上襁褓,丢个纺锤给她玩,将来定是个善事夫家的贤淑之女)
弄璋之喜真是人间顶欢喜的事了,添了丁添了口,一户人家也就有了传承。
小小的喜蛋染着通红的颜色,被那北地的汉子藏在胸口捂得热乎乎的。
小七的心也热乎乎的,那个易水来的小女子,奋斗过,抗争过,妥协过,挣扎过,终究求得了自己的“仁”
。
嫁了自己想嫁的人,也有了自己的孩子,真好啊!
槿娘是个好姑娘,周延年也是个好人,他们开心见诚,知心着意,再好不过了。
一个女子最平凡的一生,于小七而言,却是海底捞月,一辈子都不会再有的。
但槿娘好,她就好。
她的朋友里但凡有一个人好,那便好,那便极好。
裴孝廉会问她,“姑娘在这小耳房里,都会想些什么呢?”
小七便笑,“想家呀。”
想家,偶尔也想起在西林苑的日子。
在西林苑的日子真好啊!
她记得在西林苑里奔跑,踏着田垄,撞到桑葚,踩折兰草,碾碎薜荔,记得一脚踏进溪流,记得宿莽在袍摆兀然拂出好看的花样。
她在西林苑里望着鲤鱼和蚕一日日地长大,望着鸡鸭的蛋一颗颗地下。
欣欣然乐在其中,白日在西林苑欢欢喜喜的,夜里回桃林,依旧欢欢喜喜的。
是呀,那时候真是欢欢喜喜的啊。
原也把西林苑当成了寄托余生的地方,如今那里毁得已不成了样子,那原先用来寄托余生的地方也再也没有了。
裴孝廉是她在兰台唯一的朋友,他们难得能坐到一起,两个受了冷落的人惺惺相惜,倒也能好好地说说话。
就坐在小耳旁的廊下,裴孝廉抬头望着天,深秋的日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说,“你总会回家的。”
是,她总会回家的。
她要跟着公子许瞻一起去边城关隘,在燕楚交战的时候。
那是离楚国最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