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衣衫褴褛的女人慢慢靠近眼前的参天大树,迎面吹来一股暖流,树梢上、叶片上挂着的雪迅速融化成许多小水滴,使得这暖流既温暖又潮湿,根本不像塞北的苦寒。
这里是永恒的春日轮回。
可是,女人还在习惯性地让身体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的记忆已经深入骨髓,还是因为心情过于激动。
她触碰这颗树,用力在树皮上按了一下,某种充盈而富有弹性的生命知觉,很快取代了她旧的认识。
“你一直在活着?”
她轻声问,然后肯定的自问自答道:“真的像在活着一样,‘心’在跳动。”
话音未落,树皮间落下来汩汩红色涓流,顺着树皮表明的沟壑一直流到树根底部,染红了一切。
“血……”
她仿佛明白了什么,把左耳靠在树上,悲伤地啜泣着,说:“神树是在为族人流泪,为世人流泪吗?”
忽然,脚腕上的铜铃开始随风摇动。不,她能感觉到,仅仅依靠风的力量不足以发出如此有节奏的声音。
——是铜铃自己在动。
“它也活着。”
那声音回荡在圣地,从只她一人听见,到驻足附近的贺拔钰儿、拓跋兄弟也能听见,不过须臾之间。然后,铜铃的回声越来越模糊低沉,却又在某个特定的时刻重又清晰起来,仿佛空中同时有一高、一低两个声音在自由驰骋。
神树下的女人跟随节奏轻声哼唱,空中的两个声音霎时有了音色和旋律。
——是神树无言的倾诉。
只有声音和旋律,没有语言。
观望者被周围环绕的悲戚之声所震撼,本以为这是慕容嫣在唱歌,可他们仔细想:一个如此瘦弱的女人断不可能发出让整个圣地都能听见的悲鸣,除非她是圣女,只有圣女才能与神树共鸣,继而唱出这仿佛能够震撼寰宇的歌声。
——鲜卑族的圣女。
然后,众人在这圣咏的影响下,不由自主地下跪祈祷,其中也包括部分太平道众,他们甚至有些人被这歌声感动得痛哭流涕。
此时,一個自认为人间清醒的道人站了出来,怒斥诸位师兄弟,讲道。
“各位,这是货真价实鲜卑巫女,大家离飞升之日不远了!”
“不要被她迷惑,醒醒!妖女,这歌声能迷惑人心。”
“早知道就不该让她靠近……”
话音未落,一个纯黑色的身影出现在他身边,只看剑光一闪,头身分离。黑袍剑客拿起首级,面向太平道众,淡然说道:“再有扰乱仪式者,下场如同此人。”
();() 紧接着,一群流民打扮的人掏出兵器将太平道众团团围住,失去反抗勇气与能力的太平道众,就此沉湎于圣女的歌声之中。
这歌声不沉重,但是一直有一种复杂的情绪,特别适合让听者回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所有事情,有时候你会开心、难过、愤怒、忧郁,你会变得不像自己,但实际上你知道,你始终如一。
所谓祈祷,从不是为了让人意志变得消沉,迷失自我,而是让人更加坚定意志,找到自己的过程。
歌声停了。
以贺拔钰儿为首的鲜卑族民仍未停止祈祷,他们的祈祷动作与太平道众的道术结印大不相同,而是两手握拳相对放在胸前然后双膝下跪的形式。
神树下的女人走到贺拔钰儿面前,轻声说道:“让大家都站起来吧。”
怎料道贺拔钰儿早已是泪流满面,她保持着祈祷的姿势,抬头望去,祈求道:“圣女大人,请宽恕我过往的罪孽!今后我将会永远忠于你、忠于信仰。”
“没有人怪罪你,无论是我、还是凤哥哥。”
女人弯下腰搀扶对方,贺拔钰儿却说道:“我无法原谅自己!我是个浑身污垢的女人,从那时开始,我就让这种污垢占领了身心,对待白凤是这样、对待其它汉人也是这样。我恨他们!从前和现在,我都恨他们,可是以后,我想我再找不到憎恨他们的理由……所以,我只能恨自己。”
圣女在贺拔钰儿的额头吻了一下,说:“我了解你的过去,很不幸,可是又很幸运。在你觉得自己浑身沾满污垢的那晚,同时也出现了一寸洁白的希望不是吗?现在,他就在你身边,人不能总是依靠憎恨过活,仇恨是个漩涡,漩涡的中心只有更深的海底,永远达不到尽头。”